年初时我出差去了一趟北京。简单休整过一晚后,次日一早我便兴冲冲直奔北京动物园。相隔十二载,故地重游自然是良多感慨。
和儿时一样,动物园里最吸引我的依然是狮子、老虎这类大型猛兽。稍有遗憾的是,尽管里里外外仔细逛遍了整个虎山,我却并没有见到豹。
当晚帝都的大学同学请我吃东来顺,在铜锅升腾的热气里,我想到今天未见到的豹,好奇问了他一句:“你知道北京之前是有豹子的吗?”
“知道,不就动物园儿里嘛!你今天看到了吗?”
年初时我游览了北京动物园。北京动物园始建于1906年,是中国开放最早的动物园。如今北京动物园的正门即原农事试验场的正门。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豹的认知和大多数人一样,来自于有限的动物园游览经历。然而就像里尔克笔下的笼中困兽一样,在钢铁森林中展出的豹,大多刻板而呆滞,蜗居于狭窄单调的笼舍,整日往复踱步。一方面我陶醉于豹优雅的姿态与华丽的花纹,另一方面我害怕见到这样死气沉沉的豹。
豹是属于荒野的,可城市的扩张抹去了太多荒野。
1862年(清末),一张豹皮几经辗转漂洋过海来到日本后,被大英博物馆的学者们收购。时任大英博物馆动物学部门的负责人约翰·爱德华·格雷(John Edward Gray)在描述这张皮毛时,误以为是产自日本的豹,遂将其命名为Panthera pardus japonensis。
后经追溯皮毛贩子的记录才发现,这张豹皮来自北京西北部的山区,即今天北京昌平、延庆一带。在遭到捕杀前,这只豹子曾游荡在苍茫的太行山区,那是它世代繁衍的故乡。而这只豹所代表的家族,便是华北山区的顶级掠食者——华北豹。
华北豹是我国特产的珍稀动物,同时也是豹在中国分布最为广泛的一个亚种,因此在一些文献中也称其为中国豹。从某种意义上说,北京算得上是华北豹真正的模式产地。
或许你很难把如今作为国家政治文化中心、高楼林立的北京,同豹这样的大型猛兽联系在一起。然而在过去的文献里,北京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诚天府之国。”
范镇《幽州赋》
“北山……兽有虎、豹、奇狸、狼、野干、白驳、豪猪、兔、狍,草树多奇。”
明代《蓟丘集》
“有黑熊自都城莲池缘城上西直门,官军逐之下,不能获。啮死一人,伤一人。”
明弘治九年(1496 年)八月
谁又能想到,这个一度被沙尘暴困扰且人口稠密的北方城市,曾是湿地众多、鹿群逐水而居之地。
在2016年5月出版的学术期刊《PeerJ》中,全球科学家查阅了1300多份资料,得出了这样个结论:“豹已经失去了近75%的历史栖息地”。其中,华北豹所占栖息地在整个豹家族的现存栖息地中仅占2%,与历史情况相比,其栖息地丧失了约96%~98%。
在中国版图上,存在着一条假想的线,这条线东起黑河,西至腾冲,因此得名黑河-腾冲线。这条线划分出了中国人口的分布差异:线以西,人口稀少,高原和荒漠占据了大片的版图,雪豹、狼、棕熊、猞猁和藏羚羊生活于此。它们如今虽然也面临栖息地减少,但种群相对完整。
而这条线以东,则聚集了中国的经济中心,人口密集,荒野在城镇开发中日益破碎,几近消亡。
不幸的是,虎、豹等大都栖身于中国东部,包括北京。
从自然条件上看,北京郊外的山地面积约为1万平方千米。北京地处华北平原和内蒙古高原交界处,太行山和燕山两座山脉在此交会,如同一面半圆形的高墙,阻挡了来自内蒙古高原的西北风,在局部形成了适宜的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
这一气候雨热同期,非常适合植物生长。此外,北京的山最高海拔不过2000米左右,高度带来的气温降低对山地植物影响甚微。
在这片山地上曾经布满了生物多样性丰富的落叶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大量的野生动物栖居于此。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从豹猫、貉、野猪等残存的荒野居民身上,看到这独特环境里曾经的生态盛况。
或许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豹的消失。
北京的森林在历史上曾遭遇过毁灭性的大规模砍伐。尽管后续采取了封山育林、植树造林等补救措施,且取得了一定成效,可由于大多是由人工纯林取代了过去的针阔混交林,生物多样性十分有限,故而虽然北京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历史峰值,却无法为森林里的动物们提供足够的食物。野猪、狍子等大型有蹄动物由于食物不足日益稀少,而它们恰恰又是华北豹的主要食物来源;加之公路建设等缘故,荒野被分割成了一个个互不连通的小孤岛,食物不足自然留不住豹。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20世纪50年代后,京郊地区不加节制的捕猎和时至今日依旧猖獗的盗猎。赶尽杀绝式的狩猎模式,直接导致豹的主要猎物,狍子、野猪等有蹄类动物的数量急剧下降,同时也消灭了很多豹。
即便是在《野生动物保护法》实施后,北京山区的盗猎行为依然屡禁不止——在枪支管理加强后,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的钢丝套、兽夹等成为主要的盗猎手段,下毒的情况也偶有发生,近年来还有了电网这一丧心病狂的狩猎手段。
在北京乃至河北整个太行山区的狩猎传统下,华北豹的消失不过是时间问题。
据研究人员多次实地考察后得出的结论,华北豹在北京一直顽强地坚持到了2005年。在另一种大型食肉动物——狼消失后,华北豹继续在北京的山野中坚持了数十年。这或许得益于华北豹出色的捕猎能力和顽强的环境适应力。
而此后十余年间,京郊的豹再无音讯。
然而华北豹的未来并非黯淡无光,北京也未必会永远失去豹。2017年时,公益环保组织猫盟CFCA的“带豹回家”计划正式启动。
历史上,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是一个连续完整的华北豹栖息地。生活在这里的小豹长大独立后,会沿着山脉扩散,寻找新的栖息地。位于两山交汇处的北京,自然也是它们曾经的重要家园。而就在太行山中段的山西和顺县,恰恰有着一个稳定而健康的华北豹种群。
经过评估沿途物种多样性和食物丰富度后,研究人员认为这一计划具有较高的可行性。2019年这一计划的成果开始逐步展现——人们在距离北京密云仅100余千米的河北承德发现了豹。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华北豹再次回到北京也不会只是美好的幻想。
或许有人会问,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带豹回家,一头、两头豹就算回来了,又能对整个华北豹种群的振兴起到多大作用呢?
实际上“带豹回家”还有后半句——“修复荒野”。豹的生存依托于优良的自然环境,豹的存在是生态系统健康的体现。因此,华北豹作为当地生态的伞护种,代表着华北最后的、完整的森林生态系统。
另外作为大型猫科动物,豹天生就容易吸引公众的注意,所以它也是理想的旗舰种。
如能以华北豹种群恢复为契机,通过明星物种保护带动区域生态修复,打开华北地区的环保新局面,这一行动无疑具有极高的生态价值和社会价值。
伞护种和旗舰种是保护生态学中的两个概念,伞护种指的是生存环境需求能涵盖其他物种生境需求的物种,保护它相当于给其他物种提供了保护伞。旗舰种则指能够吸引公众关注的物种。大熊猫也是一个伞护种与旗舰种相结合的例子。
带豹回家,不仅是让消失已久的华北豹重新回到北京,也意味着同时需要修复华北豹的扩散廊道,唤醒人们对身边荒野的关注以及守护的热情,让人学会与自然和谐地共处,让太行山脉重新焕发生机,长出灵魂。
试问京郊应尚好,此安身处是汝乡。
谨以此文,祝“带豹回家,修复荒野”计划进展顺利。也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6年第159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 @中科院水生所水生生物博物馆 少侠小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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