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4年前的今天,
北宋元祐五年十二月十九。
这一天,
是苏东坡53周岁生日。
此时的苏东坡是龙图阁大学士、杭州知州。因为去年在朝廷里和司马光的旧党闹矛盾,苏东坡就自请外放,第二次来到这个美丽的江南城市。上次还是18年前,他和王安石的新党闹别扭,自己主动跑来,当了杭州通判。
“新党旧党都搞不赢,格老子,真是不合时宜噻。”处理完案头文书,起身踱步到窗前,苏东坡痛快伸了个懒腰,还不忘用四川话自嘲。
此刻离午餐还早,他刚刚婉拒了同僚们聚餐庆生的请求,因为早上就和夫人王闰之约好,今天的午餐是:一碗长寿面,一盘东坡肉。
苏东坡端起一杯茶,闻着淡淡的豆香,轻啜一口,嘴里是微微的苦,心里却涌起几丝甜。人逢生日常常会百感交集,然而苏东坡似乎忘掉一切,现在他的心里,只想一位朋友。
几句知心的诗,一张温暖的帖
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想起来心中含有一丝暖意的那个人。这话不是苏东坡说的,是古龙说的。而此时,给苏东坡心中带来暖意的那个人,是辩才法师。
刚才喝的龙井茶,是辩才法师今年送的;随着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小纸片,那是辩才法师的亲笔赠诗:
暇政去旌旆,策杖访林丘。人惟尚求旧,况悲蒲柳秋。虚谷一临照,声光干载留。轩眉师子峰,洗眼苍龙漱。路穿乱石脚,亭蔽重冈头。湖山一目尽,万象掌中浮。煮茗款道论,奠爵致龙优。过溪号犯戒,兹意亦风流。自惟日老病,当期安养游。愿公归廊庙,用慰天下忧。
辩才老和尚虽出家多年,却关心时事,更关心苏轼。他知道苏东坡政坛失意,希望他东山再起。
读着老和尚的诗,苏东坡很感动。但经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重返中央、自放杭州的这十年,苏东坡早就看淡了政坛风云。所以他读着读着,心中的烟火气便往上顶,忍不住要与老和尚唱和一番了。
他坐在案前,铺纸提笔,于是人间便有了这张温暖的手札。
苏东坡《次辩才韵诗帖》
苏东坡这样写道:辩才老师退居龙井,不复出入。轼往见之。常出至风篁岭,左右惊曰:“远公复过虎溪矣!”辩才笑曰:“杜子美不云乎,‘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因作亭岭上,名之曰“过溪”,亦曰“二老”。谨次辩才韵,赋诗一首。眉山苏轼上。
日月转双毂,古今同一丘。惟此鹤骨老,凛然不知秋。去住两无碍,天人争挽留。去如龙出水,雷雨卷潭湫。来如珠还浦,鱼鳖争骈头。此生暂寄寓,常恐名实浮。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送我还过溪,溪水当逆流。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大千在掌握,宁有离别忧。
元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这张手札名曰《次辩才韵诗帖》,纸本,行书,29厘米×47.9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时的苏东坡,作为词人,早就写出了“大江东去”“一蓑烟雨任平生”;作为书家,早就写过了《寒食帖》、《赤壁赋》。53岁的苏东坡,早已人书俱老,用平淡的笔触写平和的字句,虽不能说字字珠玑,但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儿。
失意的政客与退休的高僧
尽管是杭州的地方最高长官,但在世人看来,苏东坡仍是位失意的政客。毕竟,任地方官之前,人家是中央大员。
如果是一般的政客,官运暗淡,人也就暗淡了。苏东坡岂是这等俗物,他是给点阳光就光芒万丈,装进口袋还能做灯笼的天然发光体。
所以这失意的政客拜访退休的高僧,绝对没有乌七八糟的东西,有的,只是情和意,只是诗与茶。
辩才老和尚生于1011年,比苏洵小两岁,比苏东坡大26岁,属于绝对的长辈。但两人互相尊重,俨然成了忘年交。
辩才与苏东坡
辩才隐居的地方,在西湖边的龙井村,地方僻静,山路崎岖,很不好走。所以有客来访,辩才虽然相送,照例不过虎溪,这已成为多年规矩。可是苏东坡来了,辩才一送就过了虎溪,连老和尚的助手都惊呼:过了,过了!
老和尚却哈哈一笑,引用杜甫诗念道:“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索性因此建个亭子,就叫过溪亭。辩才为什么能与苏东坡成忘年交?因为他也是性情中人。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性情中人相遇就是这样,走哪都有故事,说啥都成传奇。
东坡肉宗师与龙井茶鼻祖
讲佛法、谈诗歌,似乎太高大上了。
可是即便论起吃喝,这二位竟然也是引领千年的人物。
不过,一僧一俗,吃荤食素,我们还是分开说。
苏东坡就不必讲了,他是东坡肉的创始人。自从发明了东坡肉,猪肉地位得到长足进步,猪的身价也是持续看涨。直到今天,猪肉在菜市场依然占据统治地位。
如今去杭州,餐桌上不能没有东坡肉;肉足饭饱,不能没有龙井茶。
而龙井茶的创始人,正是辩才法师。
辩才法师是浙江临安人,18岁出家,后来成为杭州上天竺法喜寺第三代方丈,造诣深厚,名震吴越。辩才俗姓徐,法号元净。25岁那年,获仁宗召见,元净沉着应答,妙语连珠,仁宗高兴了:“这简直就是我大宋朝的最佳辩手啊!”于是赐号辩才,赠紫衣袈裟。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也就是苏轼“乌台诗案”那一年,68岁的辩才法师退隐龙井村,在狮峰山麓开山种树,从此世上便有了龙井茶。
北宋文人名士间流行斗茶之风,加上龙井茶本身品好味佳,高僧手作、名士宣传,西湖龙井很快便名满天下。
2011年,正值辩才法师诞辰1000周年。为纪念这位龙井茶鼻祖,当地还特意建辩才亭,亭上题字,恰是苏东坡的风格。
辩才亭
迟到的苏堤春晓
苏东坡写完这张手札,恭恭敬敬叠起来,装进信封,交代秘书:尽快给老和尚送去,同时带些好礼,给法师拜个早年。上次拜访,他与法师有个约定,等到来年春天,一定派顶八抬大轿,请法师到疏浚后的西湖畔看桃花。
此刻时光近午,阳光洒进来,隐约可以听见官舍外的叫卖声。杭州如此繁华,生活如此美好。
“让每个杭州老百姓都吃上东坡肉!”这是苏东坡的梦想。
苏东坡还记得今年的春夏之间,当20万民工上阵疏浚西湖,在西湖最深处建三塔,挖出的淤泥筑成一道长堤,那场景真是壮观。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种奋斗场景,居然一点写诗的灵感都没有,他只是想多炖几锅红烧肉,带着农民兄弟们多吼几声“雄起”……
苏堤春晓
大堤建成,漫步其上,苏东坡志得意满,曾自比白居易。他当时就想,转过年来,待苏堤春晓,那该是多美好的画面!请辩才法师来,喊子由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人间天堂!
然而转年三月,苏堤刚刚春晓,苏东坡就被召入京,从此永别了杭州。辩才法师也在这一年永别了人世,享年80岁。
苏东坡大概想不到,像在杭州这般温暖而快乐的时光,以后再也没有了。
不过未来怎样,他或许并不在乎。在给辩才法师写那张手札之前,他曾赠诗给好友刘景文,表达了“不管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的无畏气概: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是的,
对热爱生活的人来说,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随时都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