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三缺一：探寻传统中的缺失之美

06-09

中国人对于数字有特殊的情结，从一到九，莫不赋有各种深刻的含义，其中最神秘，也最常见的，是四。

老子曰：“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四居于另外两个常见常用的三大和五大之间，不惟伸缩自如，更是变幻莫测。

论人则有四大美女、四大才子、初唐四杰、苏门四学士；论地则有四大古都、四大名山、四大古镇、四大名楼；论书籍则有四书、前四史、四库全书；论国画则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论书体则有楷书则有颜柳欧赵四大家；论饮食则有四大菜系、四大名酒；论中医则有望闻问切四诊法、华佗扁鹊张仲景李时珍四名医，论戏剧则有四大剧种、四大名剧、四行当；论石则有四大国石、四大玉石；甚而中国古代的发明也是四大发明，喜事之最也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项！

古人的人生四大喜

先前笔者到“中国古典工艺家具之都”仙游县，途经莆田市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宋春国先生处。莆田市历史底蕴深厚，是国务院认定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唐以来共出两千进士、二十状元。宋大师一代国手，欲以牙雕塑造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嘱余帮忙搜集资料。恰逢笔者戏墨《焦点三国·殊色》在线，于是聊起这流传已久、大名鼎鼎的四大美女究竟是哪几位。是时也，海滨邹鲁、文献名邦，高朋满座、俊采星驰，清谈佳咏、幽赏雅怀。席上荔枝琵琶文旦柚、薏米红团枫亭糕、卤面套肠兴化粉、黑羊鲍鱼月子汤，复佐以“四大美女”为佳酿，可谓尽兴。

然则四大美女者何人？长期以来居然是莫衷一是。

故笔者谨借此文，为言中国著名的几种“四大”。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宋春国

四大美女

其说不一，主要的人选有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赵飞燕，以及蔡文姬、上官婉儿等。

愚意合理的人选应该是：

西施：最无争议，各种版本都会有。

杨玉环：争议最少，出现的频率几同于西施。

赵飞燕：语云“环肥燕瘦”，既有杨玉环，何得无赵飞燕乎？

但问题出在第四位的貂蝉身上。

按照《焦点三国·殊色》的考证：

貂蝉号称中国四大美女之一——但就象四大美女究竟是哪四位，素来都有争议一样，史上究竟有无貂蝉其人，本身就难确定。历史的原则是人以事存，就拿貂蝉最重要的事迹“离间董卓父子”一事而言，正史是这样记载的：

董卓与吕布虽为同伙，但董卓并不礼遇吕布，而是“以剑客蓄之”；加上董卓性情骄躁，“尝小失意，拔手戟掷布。”吓得这位天下第一武林高手赶紧“为卓顾谢”，因此埋下了祸根，吕布“由是阴怨卓。”

同时，“卓常使布守中阁（宫中的小门）”，而吕布却监守自盗，“布与卓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不自安。”（事见《三国志》）

由是观之，董、吕二人的矛盾，并非由于貂蝉的离间，更没有王允精心策划这回事。

民间对貂蝉的身世，描绘得活灵活现：貂婵，忻州木耳村人氏，任昂之女，小字红昌，汉灵帝宫女，在宫中专管貂蝉冠，因此叫做貂蝉。后随吕布，吕布被曹操所灭，貂婵亦为关羽所杀。

但这是来自于《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的说法，这是一部元杂剧，其真实性，和倩女幽魂、梁祝化蝶仿佛，不可采信。

貂蝉从未在正史中出现过，仅仅是一个民间传说。一位并不存在的女子荣膺历史“四大”，显然不合理不可取。

而王昭君则截然不同，正史《汉书》、《后汉书》和《资治通鉴》对其事迹都有明确的记载，亦不乏历代名人歌咏，且同时兼具了美貌、情感、事功三大要素。

无比的美貌

范晔《汉书·匈奴传》载：“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裴回（徘徊），竦动左右”。

葛洪《西京杂记·画工弃市》载：“（汉）元帝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付，举止优雅。”

曾巩、王安石各作《明妃曲》，形容她是：“蛾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入眼平生几曾有”。

明妃之美，无论当世还是后人，皆交口称誉。

凄婉的身世

《后汉书·南匈奴传》载：

昭君字嫱，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西京杂记》载：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付，举止优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

综合史料看，王昭君的一生，充满了悲剧性：入宫多年，因为不贿赂画师，画像被丑化，以至于连皇帝都见不到，哀怨度日，不得已远嫁异域。仅过三年，丈夫便死去，上书求归而不可得，只能被迫按照胡俗改嫁，最终老死他乡。

宋代的王安石叹息她“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欧阳修感慨她“玉颜流落死天涯，遗恨已深声更苦”、清代的曹雪芹哀叹她“红颜命薄古今同”。

以绝世姿容而见弃于深宫、以才貌双全而流落于蛮夷，其刚烈精神和不幸遭遇，引起了人们的同情与共鸣，士大夫多有吟咏其人者，其事广为流传。

积极的作用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外患来自于北方，造成了长期的、深重的灾难。而王昭君对消弭边患起到了突出的积极作用。

《汉书·匈奴传》载：“单于自言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上谷以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卒吏，以休天子人民……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昭君出塞，维持了匈奴三代君主与汉朝的良好关系，保持了边境半个世纪的和平，促进了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加强了汉匈联系，加速了民族融合。

饱受异族蹂躏之苦的元朝人赵介，就认为王昭君的历史功绩不亚于西汉名将霍去病，其《题昭君图》诗云：“玉筋嘀红别汉京，天骄含笑拟长城，旁人莫讶腰肢瘦，犹胜嫖姚千万兵。”翦伯赞更是称赞道：“汉武雄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

“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铭刻在王昭君墓碑上的这首诗，可谓明妃的盖棺定论。

美，从来是综合多方因素的，女子而徒论外貌，不过一花瓶尔，何来大美！

无论在正史还是在民间，王昭君都是鲜活的存在。因此，即便那些关于貂蝉传说的野史、小说所言是真实的，也是难以和王昭君相比拟的。

“四美”选取的标准，有一个最大的争议就是，人物是否必须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在这个争议中，貂蝉就是那个另类，这种情况也出现在著名的“四大名砚”评选中。

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陈庆国《四美图》

各款四大美女

四大名砚

砚台在古代有重要的地位，更是文人们的挚爱。

宋人米芾有三大癖：性格疏狂，谓之“米癫”，爱石如命，谓之“石痴”，严重洁癖，择婿因其人名拂、字去尘而以女妻之。宋人何邃《春渚记闻》载：

一日，上（宋徽宗）召芾至，令书一大屏，指御案间端砚使用之。芾书成，即捧砚跪请曰“此砚经臣濡染，不堪复以进御。”上大笑，因以赐之。芾舞蹈以谢，即抱砚趋出，余墨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上曰：“癫名不虚得也。”

为了一方砚台，米芾不惜讹上皇帝，还弄得自己身上墨汁淋漓，连洁癖也顾不上了！

可见一方好砚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经过漫长的岁月考验，端砚、歙砚、洮砚，被称作三大名砚。清末又加上澄泥砚，称为中国四大名砚。但也有主张以鲁砚中的红丝石砚代替澄泥砚为四大名砚者。

端砚、歙砚、洮砚的入选，犹如西施、杨玉环的入选一样，没有疑义，但问题还是出在排第四的澄泥砚上。

端砚产于广东省肇庆市东南烂柯山西麓端溪水一带，肇庆古称端州，故称端砚；歙砚因产于古歙州而得名；洮河砚产于甘肃临洮大河水底，简称洮砚。

澄泥砚产于山西，它不是石砚，而是以澄江之泥，精工烧炼而成的陶砚，其法起源于唐代，不过宋代已失唐人制作之法。

《周礼·考工记》云：“天有时、地有气、工有巧、材有美，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笔者经年研习工艺美术，奉此言为圭臬，深信材质的重要性。譬如黄金、玉石，即便没有雕琢，也具有很高的价值。在工艺美术领域“材质”与“技艺”孰为重的争论中，笔者认为材质是基础、是前提。

端砚、歙砚、洮砚，都是因为其天然材质长于发墨而入选，而澄泥砚则需要人工炼制，二者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也是红丝砚能够趁“虚”而入的主要原因。

端砚、歙砚、红丝砚、洮砚

四大国石

《说文解字》云：“玉，石之美”，《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林黛玉问贾宝玉说：“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石与玉其实都是石头；二是区别石、玉的标准，就是石中之佳者为玉。

因此往往就是玉石不分，因此就是四大国石、四大玉石、四大印石等，往往就是重叠的。

中国“国石”的评选，断断续续：

1999年，国石评选由国家地矿部和中国宝玉石协会联合启动，协会在北京进行首次“国石”定名活动。推选出福州寿山石、浙江昌化鸡血石、新疆和田玉、浙江青田石等6个石种为候选石。

2000年，进行第二届国石评选。

2001年，第三次“国石”研讨会。

2002年，第四届国石评选。

随后也有各种评选，各种命名，但一直没有权威的、确定的结果。

因为国石、玉石、印石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以印石的范围最小、指向最明确，因此本文采用四大印石为讨论范围。

“四大印石”通行的说法为：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

寿山石、青田石、鸡血石的入选实至名归，无论是材质、历史底蕴、名气，都是大名鼎鼎。问题和四大美女一样，出在老四身上。

巴林石清代才开始开采，而寿山石、青田石都有1500年以上的历史，早已是如雷贯耳般的存在。即便排第三的昌化石，其开采也早在明代就有，在清代负有盛名，新中国成立后，周总理将昌化鸡血石作为国礼馈赠外国首脑。而巴林石显然没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和显赫的地位。

人们喜欢巴林石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巴林石和三大印石相似之处甚多，例如其福黄石像“石帝”寿山田黄石、鸡血石类于昌化鸡血石等，但这也埋下了隐患。齐白石先生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似我者死”是工艺美术界的一大命门，最典型的就是老挝石，基本是寿山石有什么品种它就有什么品种，而且很多乍一看还比寿山石更夺目，但排山倒海而来的老挝石，还是没能凌驾于历史悠久的寿山石之上。

巴林石还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就是材质的不稳定，容易褪色，而诸如鸡血石这样的品种，一旦褪色，就是从神坛跌落泥潭。因此1999年首次“国石”定名活动中，在前五名候选石都一样的情况下，第六名坊间就出现了河南独山玉和内蒙巴林石两个版本。

“四大国石”、“四大印石”，也出现了三缺一、3+1的情况。

中国著名的“四大”中，还有更神奇的：偷天换日。

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

印石（图源：韩天衡先生）

四大名著

四大名著家喻户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复有何疑？

明代王世贞最先提出了“四大奇书”的说法，但指的是《史记》、《南华》、《水浒传》、《西厢记》。冯梦龙在王世贞之后也提出了“四大奇书”的说法，但所指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清代的李渔对这种说法做了个按断，认为《史记》、《南华》（即《庄子》）、《水浒传》、《西厢记》并不是同类著作，不好放在一起；而冯梦龙所评奇书，则是同一个类型的长篇通俗小说，当以冯论为是。

“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由于It's well known的原因，被列为禁书，后来代之以《红楼梦》，成为新的“四大奇书”。

如今的“四大名著”，即是“四大奇书”的现代叫法，但这个说法的出现，时间并不长，内容也不完全一致，例如直到1982年，中文核心期刊《国外社会科学》发表的《<红楼梦>全译本在法国出版》一文，称《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为“四大名著”，就与现在流行的说法不同。

“四大名著”，更像是出版商的叫法。

这事的神奇之处在于，一是居然可以替换，内容换了说法还不变大家还更认可；二是替换的居然是明显比原来所有的“大”更好者。

By a way，笔者笃信《红楼梦》的伟大是无法超越的。至少从文学的技术角度看，就好像以白描的手法，做出了浓墨重彩的效果。试问今日之域中，何人能做出如此违反物理规律的事情！

寿与天齐的四大名著

结语

想我中华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不论哪个方面，要找齐个“四大”都不难，为何屡屡出现三缺一的情况呢？陶渊明诗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对此本人深有体会：自幼读诗，四句之中，其余三句都熟稔，但就是没押韵的那句老是想不起来！是不是也是一个人类就是三缺一的活典型？

记得小时候在演武小学，那是本地第一名校，彼时刚刚改开，拨乱反正，全社会追求知识、追求光明，提倡文明、讲究文化，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因为是名校，就有许多他校来观摩学习。稠人广坐中，老师出了个上联：“琴棋书画”，我于大庭广众之下，随口对了个“刀枪剑戟”，于是举座哗然，眼见得台上脸色大变。原来此题的应景答案是“诗词曲赋笔墨纸砚梅兰竹菊花鸟鱼虫”哪怕是“日月星辰山花海树”也好，独独冒出个杀气腾腾的舞刀弄枪，活脱反时代反潮流。眼看演砸了，课后马上被传唤到类似于中学政教处的地方。转业干部怒目圆睁：

“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对曰：“知道的。”

怒曰：“在哪里？！怎么改正？！”

对曰：“下联末字没有平声，当改为剑戟刀枪。”

怒甚：“？！”

当时都是人的办公室立马分成两派：

一是怒爆派，恨不得把这小小少年从窗户口㨄出去，视余为会写字的张铁生，狗才！

一是笑爆派，小小年纪应对得体加诸膝勿坠诸渊，视余为刚会写字的小秀才，人才！

人才与狗才，原在一念之间。